彼方一手拿著一盤玉子酥,看他的表情,對於這種一口一個的糕點似乎相當不滿。

「嘖,又沒了。」

他揮揮手招來後方僕役,將盤子遞了過去。緊接著就看見眼上青紫一塊的楊員外擠了過來,為他換上一盆滿滿的糕點。

「你不做事就同他們到後邊去。」天胡口氣有些不善。

這人拿他當擋箭牌,轟了楊員外一拳,還說是為他去煞,他本想,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罷了。偏偏那員外火了起來,弄的他只能跟著他一起指著楊員外的後方,說那有妖煞之氣,好讓那人有個藉口多揍兩拳。

但也是有好處的,現在,楊員外只敢遠觀,不敢褻玩。

這樣也好,他處理起這個蓮池會方便些。

可偏偏那人硬要站在他的後方,卻一點也沒想出力的樣子。

「死人就該去死人該去的地方。」彼方看他拿出的玉石,有些不贊同的開口:「她都死了,讓她靈魂進去並非是個良方。」

「她已成厲,轉世無望,除了收她還有甚麼方法?」

「自願成厲,就該知道有這下場,灰飛煙滅也是她的選擇。」

 

分明昏睡,還是哭了嗎?

哀──別哭、別哭。

灰飛煙滅,也不是甚麼大事兒,你能活著便好。

 

天胡瞪向他,心底有些情緒翻滾,氣憤著他如此不愛惜眾生生命,就像是、就像是那渾蛋一樣。

「若是灰飛淹滅,就真是永不能見了!」天胡略為提高聲量,不只是對著彼方說,也同時對著蓮池裡的那厲鬼:「你就沒有想見的人?你們都想著灰飛煙滅便是,自己死了便休。你可想過留下來的人?」他頓了頓,瞪向雲淡風輕吃著糕點的彼方:「我生平最恨之人,便是這種人。」

可笑的是,他那親愛的師父,偏偏是這種人。

彼方愣了一下,他偏了偏頭,停下進食的動作,那雙眼中似乎也翻湧著許多情緒,最後卻只是失笑的拉起嘴角:「罷了,倒是我多嘴,反正是你忙。」

天胡有些氣憤地將視線調回池面,一時之間,也不知自己怎麼了,竟跟這陌生人發起脾氣來。雖是那人看似妥協了,但胸口那股鬱悶跟憋屈感,讓他想早點離開著地方,最少,離開這人視線。

天胡深吸口氣,手指在湖面輕輕寫下幾個字,只見那湖水又翻騰而起,伴著凡人聽不見的咆嘯。

「我知道妳恨,但你的孩子呢?我應了楊廉,要帶著你跟他離開楊府。」煩悶鬱結於心,他不再像之前那般,有著無限心力好聲好氣的勸說。一想起灰飛煙滅的下場,他不理會厲鬼的喧鬧,半強制的,將不起眼的玉石浸入湖池中。

波滔漸歇,池面終於回復平靜,那厲鬼喧囂的憤怒也漸漸轉而婉轉淒切的悲泣。

「好了?」

「恩,再來就是楊廉了。可麻煩的是他是嫡長子。」他蹙起眉,心下煩燥又起。

一家族的嫡子,是舉足輕重的,要如何讓楊員外放手,他著實沒有把握。

「你真想讓他出這楊府?」

「當然。」他都應了那厲鬼了。

「嘖,倒是救了他一命。」彼方撇了撇嘴:「嫡子身分雖是重要,但對這種大家族來說,家運興衰才是重點,隨口告訴他,楊廉是個掃把星,剋父剋母不就得了?」

「可他命相極佳──」

話語未竟,他迎上彼方挑高的眉,瞬間,明白了。

 

◎     ◎

 

天胡拉著楊廉的小手,準備帶他離城。

說來也奇怪,他照著那人的說法說完,楊員外竟沒有立即將楊連趕出門,讓他在楊府外埋伏了八天,幾乎都要絕望了。直到聽見了楊夫人的死訊隔日,楊廉才被趕了出來。

「你聽說了嗎?楊府那位楊夫人啊?」

「聽說了聽說了,唉呦,聽說是上吊死的。」

「是阿,聽說原先就中了邪,結果請了道士作法。還以為好了呢!結果,居然又染了病,還一病不起。」

「甚麼病阿?」

「不知道,不過我鄰居的表妹在楊府當差,聽說他見過楊夫人,簡直嚇死人了。」

「怎麼說怎麼說?」

「聽說全身出現黑色斑點,還開始落皮,簡直就像是染了瘟疫。」

「真的假的!唉呦嚇死人了!」

「不然你以為楊府怎麼會將楊夫人草草葬了?不過,聽說楊夫人不是死於怪病,是因為她掉落皮肉,疼的生不如死,所以,上吊了。」

天胡拉過楊廉,向旁邊的攤販買了一個包子,塞到楊廉手中,只見楊廉低著頭,不說話。

「怎麼了?」

「我娘她,還能回來嗎?」楊廉頓了頓,看著天胡有些為難的表情:「我不是要她活過來,只是、只是娘還能、還能回到這世上嗎?」

天胡一笑,本想伸手揉揉他的頭,卻又想起他所經歷,便默默地收回了手。

「可以的,只是,需要許久許久。」他從懷中拿出錦囊:「你有鍊子或紅繩嗎?她如今在裏頭,你本命中有佛緣,約莫也能隱約見著一些東西吧?」

見楊廉點了點頭,天胡微笑。

「那我想,在你身邊應該能讓她快些散掉戾氣。但,它陰氣很重,也許會讓你看的見鬼,你怕嗎?」

 天胡從錦囊中取出那玉珠,玉珠微微泛著紅光,楊廉只是看著珠子,眼眶卻莫名地紅了起來。

「娘?」

玉珠的紅光似乎閃爍了一下,楊廉只是看著,淚珠就滾滾而落。

「娘在裏頭,我怎麼會怕。」楊廉異常成熟的抹了抹淚,他取下頸上一條紅繩,就將那銀墜取了下來,就想換上玉珠。

天胡看了一眼那銀墜,突然大驚跳起!

「叔叔,怎、怎麼了?」

「你哪來這東西!」天胡一把搶過,第一次,他發現自己的手抖得不成樣子。

「前幾天,一個漂亮哥哥在街上給我的。怎麼了?」楊廉有些害怕的望著臉色慘白的天胡。

「那人長甚麼樣子?」

「一、一頭短髮,長得很漂亮,身上叮叮噹噹的,帶了許多叮叮咚咚的東西,全身像發光一樣。」楊廉頓了頓:「這、這個東西怎麼了?那哥哥說是平安符。」

天胡愣了愣,似乎從狂怒的情緒中回復平靜,但困惑緩緩纏繞,他蹙起眉。

緩緩攤開手,手中就只是靜靜躺著那小小銀墜,銀墜相當精緻,約莫一個指節的大小,形似玉如意。但他很清楚,這不是如意,而是薰風。

薰風鳳紋飾。

師父當年從不離身的墜子,還曾經笑鬧的說要跟他交換他頸上的狼爪,說時麼要交換師徒信物,好讓自己一輩子為他賣命。

甚麼一輩子?最後還不是一個騙子,轉眼就將他輸給了師伯。而狼爪,也還來不及給他,就在那場意外中粉碎了。

他再次握緊銀飾,手掌中傳來微微的刺痛,上頭隱隱流動的不祥氣息,隱密、細緻的,瘟的氣息。

他咬緊牙關,不想釐清自己是恨著師父,還是恨著上頭的瘟魔氣息。

「叔叔,這不是平安符嗎?」

「是平安符。」於楊廉而言,是平安符。

莫怪楊廉身寒氣虛,卻無一絲妖異之氣,乾淨的很,原來是妖異無法擾它。

自己帶走揚廉,還真是救了楊府那一大口子,也莫怪楊夫人會上吊,這瘟病氣息,隱約不顯,不濃不密,弄不死人,卻會讓人想死而死不得。

誰敢真碰了楊廉,約莫都是那樣下場。

「這東西給我吧。」

楊廉有些困惑,他偏了偏頭:「可是漂亮哥哥交代了,說我離開楊府,就要把它給埋了。」

「我會幫你埋了。」

「這個對叔叔很重要?」他關心地看著天胡。

他聞言一愣,緩緩的再次看了眼銀飾,心中五味雜陳,不知該說恨,還是說其他更濃厚的情緒。

良久,他慎重的點了點頭。

楊廉想了一會兒,泛起一抹微笑:「那這個東西交給叔叔了,叔叔看起來很在乎呢,是個重要的東西吧。」

天胡揚起笑,手中的拳頭卻從未鬆開,他將錦囊交給了楊廉,讓他自己將玉珠串上,又從懷中再次拿出一張折成八卦形狀的黃符。

「前幾日你帶著這個,上次給你的護身符,約莫給這銀飾弄成灰了。這個補給你,願他護你一生順遂。」

楊廉點了點頭,細心接過,原要往胸前放,後又想起胸前懸掛的珠子,他動作頓了一下,隨即收入腰間,不再放入胸前。

他看著小娃兒的動作,心頭像是有股暖流流過,他緩下嚴肅的臉,用另一手牽起楊廉:「走吧。我帶你回黃府。」

楊廉抬起頭,望著天胡,視線從看見銀飾後便在未鬆懈謝的眉間,順而轉向他緊握成拳的手。他默默垂下頭,伸手摸起頸間的玉珠。

娘,那平安符,對這個哥哥,約莫也是很重要的東西吧?

可是他的神情,怎麼看起來,快哭了呢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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