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房中,彼方只是一逕的看著天胡。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我以為你有話想問我。」

  問?問甚麼?他該問甚麼?天胡眨了眨眼,偏著頭思考。

  「你餓嗎?」他刨心挖肺,腦子百轉千迴,總覺得問這句比較安全。

  換來彼方一個白眼。

  天胡笑了起來,他是想問的,幾天下來的相處,這人像是有一層一層的謎團給包裹住一樣,他有著一股讓自己難以言喻的熟悉感,讓他很想親近,他想,約莫是跟彼方的性子有關,彼方的性子太像他胡鬧的師父,反而讓他有種難以放下的感覺。

  他其實方才也真的想問,問離七公子跟他甚麼關係,問洛演是誰,問他沒事跟底下那群人胡攪蠻纏做甚麼。

  但他要讓自己問,自己倒是全都不想問了。

  「你心情很好?」

  「不錯。」他心情極佳的笑了開。「至少你不像我以為的那般無情,我以為你看見妖異,都想殺之後快的。」

  他挑了挑眉,拿起被他油紙包得極好的車輪餅,細細地咬著:「你不氣?我說完後,你窗後的眼神灼熱得讓我以為你要拿起飛劍多劈我幾下了。」

  「我要拿它劈你,恐怕它還不願呢。」天胡瞥了一眼懸在彼方床樑上的叛徒小月,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
  「我不會為這種事生氣,我的師門與你所述其實有點像,我師父總是嘴上叨念著眾生平等,老是說妖與人與自然妖精都是一樣的。」他偏著頭回想:「所以上回我與他出門,每個妖怪都在哭訴,我有時都想直接劈了他們比較快,偏我師父聽得下去。結果,一趟旅程回去,我師父殺的道士好像比殺的妖還多。」

  「……你確定你師父是正統道門嗎?他真的不是妖嗎?」原來在他心中,師父是這種形象嗎?

  「……我沒問過。」

  彼方伸出手拍了拍:「還是別問了吧。」他問了的話,自己難保不會劈了他。

  「想問也來不及了,他已經死了。」天胡聳聳肩,語氣中有些許的恨意,他將手中的藥湯給倒進碗裡,小心翼翼地端到彼方面前,一手有些用力的壓住他手上的車輪餅:「諾,先喝了再吃吧。」

  天胡表情嚴肅帶著些許哀傷,提到他師父似乎讓他難以自持的傷感。

  彼方直盯看著天胡的神情,有些心虛,其實當初不是真的想死的,也沒算到這傢伙還這麼惦記著他。現在想來,自己真的蠻無情無義的將他輸給師兄,雖然應該過的不差,但怎麼算,好像、可能真的有些對不起他這癡心一片的小徒。

  他懷著愧疚與心虛,乖順地喝下藥。「呃,抱歉。」

  「若是抱歉是為了師父的事,我不介意,其實我挺想鞭屍的。」

  如果可以的話,他真的會想將他的屍骨挖出來,痛痛快快的挫骨揚灰。可他那無良師父倒也有先見之明,連個粉兒都沒留下,讓他每次都恨得牙癢癢,現在滿腔怒火只能去找不知在哪個天涯海角的瘟魔。

  「……」鞭屍?彼方一愣,忍不住瞇起眼,甚麼愧疚一秒煙消雲散,美眸立即向刀一樣掃過去,惡狠狠地等著天胡。

  你想鞭誰的屍你最好給我說清楚。

  「很好,雖然你的愧疚表情讓我有一點點心軟,但至少你把藥喝完了。」天胡頓了頓,努力壓下很想飛揚的嘴角,雖說用師父的死對他動之以情、讓他愧疚有些無恥,但能讓他喝完藥,甚麼無恥良心他都能拋諸腦後。

  「等我好了……」咬牙切齒的聲音自牙縫中擠出。

  「是,我會洗乾淨脖子等你。」天胡忍俊不住。

  彼方有些頭暈,不知是該笑天胡完全誤會了,還是該氣自己被這人耍著玩。

  但肯定的是看那人笑得過分爽朗,總覺得這笑是根肉中刺,看著真令人不順眼,就像是原本吃著綠豆糕,卻在咬下去的瞬間發現是鹹的一樣,讓他想一口氣砸了攤子,可偏偏寄人籬下,連動手砸人都不行。

  不再理會天胡的訕笑,咳了幾聲,忍著胸口的不適,換了個話題:「你何時要走?」

  天胡頓住,直覺看向彼方的眼,彼方只是向平常一般,笑著回望他,眼底總是淡淡地,像是甚麼也無法在那停留一般。

  「為何這麼問?」

  眼前這人自從那日後,便不哭不鬧。他都快要覺得那日小廟遇見的是另一個人了,可看他不鬧,其實他心裡沒來由地不舒坦,總有一種被排拒在外的感覺,隱約是在告訴自己,他對他而言是陌生人,所以不會對他哭鬧。

  一想到這,就令他相當反感。就連無法走動,他也不會喊上自己一聲,只會自己柱著杖,像個老太婆一般行走。

  他剛剛肯靠著他走,他幾乎以為彼方將自己視為朋友了。結果到頭來,還是自己一頭熱。

  「好奇。你不是要找瘟魔嗎?」彼方略垂下眼瞼,掩住眼中些微的情緒。

  「……至少也得等你能走吧?」

  天胡方才的歡快一掃而空,真像是被給糖又立刻被鞭了一鞭。他甩甩袖袍,心底有些發悶。不理他,逕自從被包中拿出了黃紙,參著古書,一筆一畫的繪了起來。

  「我一直都能走好嗎?」他方才都獨自一人,下樓跟那群人套消息了。

  他迎上彼方略顯驕傲的目光,好一會兒不動。看著彼方有些毛,才輕輕拉開溫和的笑容,偏了偏頭笑道:「那好。我就不幫你出門買糕點了,這樣我也有時間好好研究這本古書。」

  「你、咳咳……」彼方氣得胸口一滯,狂咳起來。

  「……裝咳沒用的,你三天前用過了。」天胡手拿著硃砂筆,抖都沒抖一下。

咳了一陣,彼方終於緩過氣來,原想摔了手中杯碗,卻恨恨地想起六天前禁食甜食的那個慘痛教訓。他用力的捏著手中車輪餅,裏頭的紅豆餡全擠了出來他也不在意,他用力地瞪著天胡,然後,氣虛體弱的用氣音道:

  「……對不起,我錯了。我是拖行,不是走。請你暫時別丟下我。」恨恨地咬了口車輪餅,把這東西當成那傢伙的血肉!

  看著彼方咬牙切齒的從牙縫擠出這段話,天胡滿意的點了點頭。

  「那你下去找他們做甚麼?」

  「我跌下去的。」他憤怒的撒著氣。

  「喔,落點不錯,那你跌下去做甚麼?」

  「我跌下去看會不會壓死個妖怪,行不?」彼方哼了一聲,囂張甚麼?他一向是個好商人,銀貨兩訖、錙銖必較的,等他有能力算帳了,定要好好的找他討回這些帳。

  「不說便罷,依你的身板壓不死他們任何一個的。」天胡放下筆,待硃砂墨乾了,他走到門後,將方才寫好的符直接貼上了門。

  彼方哼了一聲,閉著眼分了一半心神在想著如何討回這筆帳:「你自己小心一點,那群商隊中,有兩個院門道士,院門在京師裡風評一向不佳,我暫時看不出他們有甚麼花花腸子,不過那商隊頭頭,怕是不簡單。」

  「……」 天胡有些意外地回頭盯著彼方的臉:「你沒看出來?」

  「看出甚麼?」彼方心一跳,這傢伙看出了甚麼?

  天胡偏著頭,指著門外:「那商隊頭頭是個妖怪,隨行裏頭也參雜了不少妖異。」

  彼方強自鎮定,淡漠的看著他。

  「你早知道了啊?」果然還是發現了阿。瞧他鎮定的,他剛才發現時,還真怕那商隊頭頭一把撲上去將彼方給吃了。

  彼方含糊的應了一聲,撇過頭,暗暗咬緊牙關,不大好意思說自己看不出來,總覺得承認了,就好似承認自己比他笨了幾階。

  不過這倒是說得通了,那女子在說到妖怪時的憤怒,以及他們提到藍三,語氣雖厭惡,可眼底一絲輕蔑也無,甚至有些話,像是反著說給他聽的。害得他還真以為大哥轉性了,居然肯出京去工作不再黏著嫂子。

  「這群人約莫是離家或藍家的人,派出來打探京城鬧妖的消息。但他們怎會與院門道士同行?」方才他還在整個商隊面前指著人家的哥哥說妖怪如何如何的,想來還真有些丟臉。

  「他們是藍家或離家的人?那兩家不是京城有名的望族嗎?居然養妖?」天胡不贊同的蹙起眉。

  彼方只是拋了個鄙視的眼神:「甚麼養妖?虧你還是道士,眾生平等放哪去了。聽過藍家主母吧?難不成你以為藍家主母真的是個會飛天鑽地的仙人?」

  天胡呆愣在原地,好半响,才找回自己的聲音:「人妖殊途……」

  「所以藍大當家的很認真在學習如何當一個妖。喔,對了……」彼方頓了頓,極其認真地道:「這些話請你千萬不要傳出去,太丟我們人類的臉了。」

   天胡垂下頭,認真的點了點頭,卻像是受了甚麼打擊一般,半响聲。

  彼方看他呆駐在門口,忍不住偏過頭開口:「你想甚麼?」

  「不,沒甚麼,只是想起某個一樣沒甚麼人類節操的人。」難怪他總是笑著跟他說,成不了仙也不要緊,在他眼裡,都不要緊吧?若是再早一點、早一點想透徹就好了。

  百年前,他只央著師父快快教他,好讓他能與他並肩而行,結果可想而知,他跌跌撞撞,弄得根基差點盡毀。現在想來,自己真傻,就算只有自己愛著他就好了,何必要他回應?自己愛著他,也就夠了。

  殊途同歸,殊途同歸呵!他早早就說給自己聽了,他根本不在意是仙是人,結果最後被他弄得,連殊途的機會都沒有了。

  「你早點休息吧。明日我會再去小廟附近繞繞,若你有精神走走,我揹你去看看能不能遇見你口中的洛演。」

  天胡拉開一抹略帶苦澀的笑,迎著彼方疑惑的目光,他上前接過他的碗,輕輕的將彼方的枕放平,讓他捱著自己躺下。

  「恩,挺駕輕就熟的嘛。」彼方非常享受的給予讚賞。

  「……某人睡不舒服就會摔碗摔枕摔藥咬人,隔天還會風寒咳嗽發燒。我能不好好伺候嗎?」

  「別抱怨了,婆媽似的。快滾,我要睡覺。」

  「……」他沉默地盯著他,忍不住磨著牙。

  「……站著做啥?你有看男人睡覺這種僻好?」

  天胡抬眼看了眼懸在床樑上死活不肯下來的飛劍,第十二次閃過想拔劍砍他的衝動,最後,只是再次確認了飛劍想留宿彼方房裡的意向後,走出房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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