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中劍鳴動不已,但他卻無法在這小男孩身上感受到絲毫妖氣。

「你是人?」話才出口,天胡就後悔了。難道有妖怪看見道士會承認是妖怪的嗎?

那孩子點了點頭。有些害怕的,依舊躲在石後。

「你在這兒做甚麼?」天胡收起劍,但他依然不停輕鳴,這讓他感到有些煩躁。

「對不起、對不起!」那孩童看起來約莫八、九歲,跪在地上哭得可憐。天胡看得有些不忍,輕輕將他扶了起來,有些訝異這男孩的瘦弱。

只見那男孩輕嘶一聲,抽回胳臂。

天胡一愣,瞇起眼,硬生拉過少年手臂,掀開他的袖口,映入眼簾的卻是滿滿的傷痕、燒傷、鞭傷、捏痕、齒痕甚至有一些曖昧不明的紅痕,全部覆蓋在那幾乎是皮包骨的手臂上。

他看著那些傷,愣在原地,一時半响竟說不出話。

惡意,那些傷痕瀰漫著人的惡意。難怪劍會鳴動的如此激烈。

那男孩慌忙地抽回手,趕緊將袖口放下,有些顫抖的退到一旁。

「別、別打我。我,我只是來看娘。我馬上走!」那男孩有些恐慌的退了開,神色緊張。

「不,我不會打你。抱歉,嚇著你了?」天胡直盯著他,眼中閃過許多不捨,他蹲下身,揚起溫和的笑容,輕輕拍了拍小男孩的頭。

小男孩神色有些害怕,看著天胡,卻也只是站著不動,天胡憐惜的牽起他的手,男孩卻是一反常態的抖得像個篩子。

「叔叔,不要。」他害怕的想抽回手。

天胡一愣,看著他掙扎的想收回手,神情卻是恐慌的急掉淚,心下倒是有了幾分了然。

「別怕,我這就放手。你叫甚麼名字?裏頭的是你親娘?」天胡退了幾步,看著男孩不再如此警戒的神情,有些心疼。

「我,我叫楊廉。我娘、我娘死了,裏頭是大娘,大娘、大娘教我這個時候偷偷給、給、給她送吃的。叔叔,你、你別說看見我了,娘、娘說了不能給人看見,不然、不然……

「好,我不說。那你身上這傷是怎麼回事?為何半夜穿著一件中衣就跑來這兒找娘?」

「我,我摔的。」那男孩言詞閃爍,避開他的視線:「叔叔你、你也千萬別跟爹說看見了這些傷。」

……摔的?」天胡蹙起眉,燒傷、鞭痕是能摔出來的?「那你為何半夜穿著一件中衣就出來了?」

他不想往最壞處想,可這孩子的模樣,卻讓他不得不往最壞處想去。

「我、我……大娘說、她說讓她年輕,她就、她就讓娘、讓娘就會回家,只要我乖乖的,讓她、讓她⋯⋯」男孩有些顫抖。

有一瞬間,他真想劈了那人渣。

那妖氣約莫不是妖,是人。妖異中有些門道來自於道門,像是房中術,原是互利雙修,可畢竟妖異無德,任何法門到了他們手中,只有利己,毫不關心另一方死活,如同母蜘蛛。而由採陰補陽的這門又出各種邪派,其中一門,便是食肉。食年輕氣盛的童子肉,有一派的妖認為童子肉如同唐僧肉,有無盡的生命力,能讓自己永保青春。

這原本是妖異求得人身之法,可總有些缺腦的人,自棄身分,欲墮為妖。

天胡心一疼,背後卻是一陣惡寒,他細細看著那男孩的臉,陽氣甚衰,雖然並無染上妖氣,卻是氣血虛到幾乎能讓魂直接附體了。

分明是陽氣最甚的年紀,卻氣衰成這樣。天胡的新有些發涼,這孩子如今能活著,不受靈擾,已經算是命大了。

……你知道,你大娘想吃你嗎?

那男孩驚嚇得看他,可那神情卻不是驚訝,而像是謊言被拆穿般的難堪,他垂下臉,沉默許久後,點了點頭。

「你娘親死了,就算你這麼做,娘也回不來了。」

 那男孩咬住下唇,隱忍著哭聲。

「不要做傻事。」天胡伸出手,可男孩卻只是搖著頭。

「可是娘她不能回家啊。以前她晚上、她晚上還會唱曲兒給我聽,可她、她都在池邊哭,爹不找娘的屍體,大娘也不找,娘、娘……娘她怕黑、那裏又冷,嗚、我、我只要娘回來,不要讓她在那裏……」他喑嗚著,聲音細小而破碎,卻堅決地咬著下唇,淚珠滾滾的墜著,卻異常不屈的瞪大眼,壓抑著自己的哭聲。

內宅事多,這話一點也不錯,但這宅裡的人,倒是異常惡質,難怪池中那鬼能有如此大的怨氣成厲。看著他哭,說真的自己的心慌的很,鬼哭他還知道怎麼解決,丟張符讓他哭不出來便是。可活生生的小男孩哭,他卻手足無措了起來。

「楊廉,你別哭,我先請你爹帶你回房去,可好?」天胡拉了拉嘴角,有些心疼的。

「不要!」陽連像是受阿極大驚嚇,往後大跳了一步。甚至忘了他躲藏在石候,險些被絆倒。

天胡愣了愣,訝異於男孩激烈的反應。他呆滯的看著男孩恐慌中卻隱忍著厭惡的神情,反常地接近自己,拉起自己手臂。

「求、求你了。別、別讓爹帶我回他房裡,我不要、求你。」楊廉遲疑一會兒,拉起天胡的手,討好似的親了下去。

天胡一頓,腦中那迷濛的障霧,被他這麼一個動作,全掀了開。齒痕、害怕陌生男子、害怕父親……

一股憤怒自胸腔爆開,天胡用力甩開他,瞪大眼,看著跌坐在地的楊廉。

禽獸!一家子全是禽獸,他只是個孩子!腦中閃過那孩子手上的齒痕紅痕,原來竟不是柴房中的妖異,而是另一只禽獸。

他臉色難看,用力握緊拳頭,試圖讓掌中的疼痛抑制狂怒的情緒,好讓理智不至於在盛怒之下潰堤而直接衝去殺畜生。

天胡皺著眉,暗暗的深吸幾口氣,看著跌坐在地的楊廉,滿腔義憤全成了悲痛憐憫,他難過的蹲下,與他視線平行。他保持著適當的距離,聲音輕緩,像是怕再次嚇壞了他:「抱歉,是我不好,嚇著你了?」

楊廉有些懼怕的跌坐地上,雙眼警戒卻充滿祈求的看著天胡。被這樣的視線凝視著、求救著,天胡覺得自己胸口那股痛感要硬生生炸開了。

「我和他不一樣,我不會對你做什麼,也不會再讓你被他帶走。所以,別再做這種事了。你先自己一人回房去,我保證我會救出你的娘親,也會救你出去這楊府,好嗎?信我一次,別怕。」

那男童揚起臉,眼神有些小心翼翼的,卻出現幾縷希望:「真、真的?」

「真的。你看,我是個道士。」拉拿出包袱裡的黃符跟八卦鏡:「道士就是出家人,出家人不說謊的。」他臉不紅氣不喘的說著謊。

「你的娘親方才還在池邊托我照顧你呢!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人,方才池邊她聽見我要救你,開心的將池水給鬧翻了。」附上一抹溫文的微笑。

看見男孩露出開心的表情,天胡只覺得更加揪心,想起了他的體質,頓了一下道:「諾,你將符掛在身上,晚些時候,我會讓你爹送你與你的娘親回家。」

「回家?」他神色迷惘。

「恩,回你娘親的娘家,院子裡的老樹說過你的娘親是個溫和的人家,所以我想,會對你很好的。」他將紅紙包裹的符遞到他面前。

那男孩點了點頭,接過符,符內發出一聲「噗」的細微聲響。天胡皺起眉,正要查探,卻聽見柴房內傳來一聲柔媚溫婉的叫喚。

「廉兒,是廉兒嗎?娘餓了,快來,給娘瞧瞧,娘餓了,再不吃,娘就要、就要餓死了。」原先敲打房門的聲音止了,也不再是害怕的叫喚,而是一聲比一聲更媚的呼喊,像是感受到食物正在周遭的獅,正等著獵物走向陷阱。

「 信我,快走。」天胡用嘴形對他說。

楊廉看了天胡一眼,眼中盡是掙扎,柴房內軟軟的呼喚又起,天胡背後的劍鳴越發越響。楊廉咬了咬唇,手中緊握著符,轉過身,拔腿就跑。

「廉兒,廉兒。怎麼不回答娘?」

雲起,月光漸漸隱去,天胡重新握起劍,暗處,看不清他的神情。

 只見柴房後方的窗,竟喀喀作響,刷的一聲,鎖被硬生生扯斷了。只見那窗上先是露出蔥玉般的白指,接著,窗後冒出一雙玲瓏大眼,烏瞳襯著血色的眼白,正四處張望著。

「廉兒?廉兒,你再不出聲,我便叫人去那蓮池裡投石,你娘可就真的浮不起來了喔。」

天胡隱忍的怒意終於爆發,滿腔怒火到了極致,反而讓他異常冷靜。他站起身,聲音異常冰冷無情。

「你連人的尊嚴都放棄了嗎?」

那雙明亮水嫩的眼望向聲音來源,她眨也不眨的直盯著,似乎一點也不驚訝會有個人站在那:「你是誰?是個道士?怎麼道士不去收蓮池那妖,跑來這裡了?」

「連同族,都敢吃了嗎?」

那質問聲,冷酷如冰,無風,但天胡墨色髮絲隱隱浮動,足踏的草地竟像被風吹拂過一般,全彎了腰,遠方的樹木也隱隱簌簌,伴著劍鳴,竟隱約引起地鳴般的嗡響。

「呀!你想做啥?我是個人,我可是中了邪!你殺我,跟殺人是一樣的。」那美目微瞇,溫軟聲調卻吐出令人厭惡的話語。

「人?」天胡嗤笑一聲,巨劍隨他捻了個劍花,劍尖直指柴房:「也行,人比妖好殺多了。」

「殺了人,你就跟我沒兩樣了呢,呵──」窗上那雙美目泛出竊喜,卻突然瞇起眼,瞪向小窗後方。

「什麼東西?」

砰然巨響,柴房後一株老樹竟硬生從後方壓倒了半座柴房,一陣煙塵瀰漫,讓聽聞巨響而趕來的奴僕嗆咳不已。

煙塵漸漸散去,奴僕們瞠目結舌的看著眼前模樣,府邸老樹壓垮了半座柴房,說壓垮並不正確,畢竟半個柴房是直接成了粉末,連塊完整的磚都不剩,剩下的半邊牆面雖不平整,可卻像是被人精細的切割摧毀,沒有一塊磚是疊起的,整座柴房就只剩下前方一片門板。

可在這後院中,卻直挺挺的站著一個人,他手提著劍,那巨樹直倒他面前,樹尖像是算準了般,倒下的位置與他的身影相差不到半寸。

「夫人呢?咱們要過去嗎?」一個奴僕手中抱了一小袋鹽,推了推身側另一人。

「要、要去你去!我、我死也不過去!」眾奴僕吞了口口水,相互對望,卻沒人敢往前ㄧ步。

「不需過來,將鹽撒在你們自己腳下便可。」天胡沉者聲,手捏了個訣,足下踏起七星,緩緩往柴房門邊踏去。

隨著他前進的步伐,他們才隱約發現,柴房半塌的門前,有個匍匐在地的身影。

「夫、夫人?!」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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